【從「太陽花女神」到青鳥的「發言守則」,街頭運動的性別進化】

2014年太陽花運動及其加開場「大腸花」,很常見性羞辱發言、媒體再現的女體性化,十年後的青鳥行動,街頭似乎不再瀰漫的陽剛秩序?跟著辣台妹為這不斷散場又不斷集結的青鳥行動集會,留下性別視野的回顧。

#辣台妹聊性別 #民主化 #社會運動 #學運

2024年5月間,每週二、五,立院議場外聚集越來越多群眾,針對《立法院職權行使法》、《刑法》以及「花東三法」等法案的程序及實質內容進行集會,這波群眾運動經歷關鍵字「#青島東路」被降觸及後,網友改以「青鳥冬鹿」進行串連,因而稱為「#青鳥行動」。

10年前的太陽花運動,同樣因立院議事程序與法案爭議而引爆,同樣由社群串連。當時學生團體透過Facebook發起占領行動,成功使法案被暫時推遲,獲得階段性成功,十年來也累積不少對太陽花運動路線的批評。本文比較太陽花和青鳥,觀察台灣社運風氣的轉變。

▍沒有神的運動:不再需要陽剛的「戰神」

太陽花運動的運作,可從當時新聞與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窺見,街頭有主舞台、立法院內佔領群中有「決策小組」,其中幾位成為媒體焦點的「幕前」領袖(以林飛帆、陳為廷、黃國昌為主)。而隔年(2015)創立的「時代力量」與「社會民主黨」兩個政黨延續了太陽花的精神,2016年中央選舉,時代力量成為立院第三大黨[1],2018年地方選舉更在各縣獲不少市議員席次,太陽花的能量成功進入體制內。

然而,進入政壇後,許多太陽花核心人物因為路線上相左而紛紛退黨(林昶佐、林亮君、黃郁芬、曾玟學等),而黃國昌2024年成功以「台灣民眾黨」不分區立委重回立院,更在青鳥行動的法案爭議上與國民黨合作,被認為背棄了太陽花精神,成為眾矢之的。

民眾體會到「#造神」的反撲,這次青鳥行動在組織上刻意 #去中心化

這場沒有神的去中心化行動,並沒有因此缺乏號召力,不僅在立法院外集結,非雙北地區的公民也自組集會,形成 #全國串連 的局勢。不再限於單一地點,不再有男性寡頭成為領袖、成為「戰神」,奠定青鳥行動更去中心、更不陽剛的可能。

不陽剛的關鍵差異,還可以從女性參與者的 #媒體再現 看見。2014年太陽花的報導除了聚焦男性「戰神」外,外型亮麗的女性參與者(核心角色或一般民眾)常被以「太陽花女神」稱呼,背後所肯認的並不是其對運動的貢獻,而是性化、物化、配角化女性參與者。吳沛憶與賴品妤曾在直播中分享經驗[2],例如會想刻意穿著樸素低調,為了避免被性化、避免被認為是去社運場合「追星」,然而穿著樸素也未解決父權凝視的攻擊——女性參與者在運動中被配角化,不被認為是因為對議題有想法而上街。甚至我們可以從相關報導看見衍生出的性羞辱。

而這次,在去中心的脈絡下,沒有「青鳥女神」出現。有位攝影師拍攝現場民眾傳至個人threads供本人認領,但因大量集中拍攝某一位女性,引起網友批評未經同意不應發布,展現群眾對於物化、性化的敏感度。

▍街頭不再瀰漫的陽剛秩序:從育嬰室到口號

許多研究指出,街頭抗爭運動乃至於社會運動本身是非常陽剛的[3],「政治機會結構」並不是性別中立的,社會運動內部也是性別化(gendered)的[4]。

我們可從史料窺見女性參與社運付出的「代價」,而且女性的街頭/家庭被劃分為對立的。關於1980年代社運者的紀錄片《狂飆一夢》描繪到基層女性參與者的處境,曾心怡因參與社運不被家人接受,而被迫離家、與小孩分離多年;1991年獨台會案的紀錄片《末代叛亂犯》中,女性社運者提及男性夥伴告誡她不要去認識自己的妻子,以免「把人家帶壞」。

然而Connell也指出,有意識地尋求集體政治,將可以翻轉/重新定義運動中的陽剛氣質 [5]。青鳥行動有以下幾個重要的現象:

首先是「硬體設施」,5月21日第一次大型集會,搭建帳篷時就有安排「育嬰空間」與「哺集乳室」提供參與者使用。這是對於 #參與者的想像 有關鍵差異,育兒和哺集乳的需求從一開始就被納入,家庭與街頭,不再是對立的選擇。

其次是「參與者組成」,青鳥行動可觀察到多元性別群體的現身。同志參與者們手牽著手在集會場合,也出現許多融合同志次文化的訴求創作,例如《後宮甄環傳》的迷因梗圖。此外,粉絲文化的手燈與「我的本命是台灣」舉牌也出現在抗爭街頭。這並非全球首例,香港學者金曄路指出[6],在「如水」的公民運動策略下,#創造性參與(流行文化粉絲群體)與酷兒行動者能為運動帶來「連結」與「共在」等新型態參與形式,更為性別運動創造抗爭的空隙。

大量女性參與者的運動,不再只是婦女、同志、兒少權益相關的運動,女性與性少數聲音從體制外開始就得以被聽見,這就是「性別主流化」從邊緣到核心的實質性別平等精神。

最後,從「群眾的聲音」能聽出兩次運動的性別差異。筆者特別留意每一次集會的口號聲音調,觀察到有時甚至高亢的聲音會成為「多數的聲音」,有別於街頭口號以低沉男聲為主的陽剛想像,女性的、高亢的聲音相互集結,顛覆了傳統街頭以陽剛男性為主要抗爭者的想像。

青鳥行動中的群眾組成與反厭女口號,象徵著街頭不再獨尊陽剛;抗爭不再是也不該是陽剛男性的抗爭。

▍不再「相忍為運動」:交織議題互相加分

十多年前街頭普遍存在「相忍為運動」的風氣,尤其性別議題被置於其他「更重要的議題」後面,例如,當大腸花中發言者頻繁使用辱罵貶低女性的髒話,其他現場群眾只能面面相覷、默默接受,發文批判其性別問題,可能被認為過度關注「次要議題」,應該先聚焦主戰場——即國族、法制優先於性別的議題階序。

青鳥行動不再獨尊陽剛的背景,更彰顯各議題之間多元、平等的「交織性」,也就是,沒有哪個議題比別個議題「更重要」。

配角化的「女神」稱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婦女與性別團體成為共同發起人,台下也有許多群眾舉著「我不要厭女的台派」。同時,由數個台大異議性組織組成的「學生之聲」宣講車更研擬了 #發言守則,第一條:「我們反對以性、性/別、族群或身心條件的差異表達憤怒或辱罵別人」[7],揭示宣講車積極捍衛平等的堅持。

除了個人參與者之外,許多異議性組織、學生團體與公民團體為共同主辦人,宣講車主持人將不同議題融合,使青鳥行動作為一場「公民行動」的公民圖像更加多元與複雜。

第一波大型集結(5月28日前)活動時,婦女新知基金會原住民族青年陣線等團體上台發言,再次帶出集會訴求的「議題交織性」關注。

例如婦女新知基金會提到:「​不經討論、強勢輾壓、單方決策這種粗暴的行為模式,其實就是一種不健康的陽性力量,本質上也是歧視,我比你大、我比你硬,所以你都要聽我的。」[8] 正如各社運團體參加同志遊行時,把組織議題結合LBGTQ+議題,直搗壓迫的相似性,議題與議題之間因交織而形成1+1大於2的能量。

學生之聲的發言守則中提到「我們反對過度同質化部分人群,進而羞辱、譴責」以及「不要預設大家都有一樣的立場,不要指責沒有出來的人」是對於多元精神的積極肯認。

▍結語:青鳥行動呈現的街頭新典範

「異質」正是言論自由的核心,集會中需要積極地捍衛多元異質的聲音。

舉例來說,「學生之聲」宣講車周圍,群眾在聽到譴責民進黨政府過去行為的發言時,當出現對著宣講者吼叫辱罵、拿雨具作勢攻擊宣講車的激動行為,就仰賴現場參與者的「捍衛」,無論是安撫現場民眾,或是持續說明發言守則的立意。

此外,第二波行動(6月19日至21日)因論壇議程與雙舞台分工,就時常缺少女性、性少數、原住民族的聲音,會出現「全男性論壇」的局面,但即使如此,活動主訴仍然能夠與性別與族群平等議題連結。

由這兩例可以發現,多元與平等的聲音仰賴組織群體積極捍衛,連結議題交織性。

「就像在這次行動的現場,有太陽花世代的、有參與黨外民主運動的前輩、有更年輕的夥伴,我特別感動的是看到非常多的同志與非二元的人在現場,大家知道為什麼同志總是會先站出來的人群嗎?因為我們知道行動是會改變歷史的,我們知道當一個被視為弱勢的集體,只要一起站出來,就能改變現況!」長期關注酷兒議題的學者劉文這麼說道 [9]。

跨越十年,歷經太陽花運動、同性婚姻合法化運動、反課綱運動之後,「街頭行動者」所代表的意義逐漸多元。當街頭不再獨尊陽剛,而能讓不同群體感到自在,每一次的集結都能成為弱勢群體彼此充權(empower)的機會。

我們從太陽花學運學到了許多教訓,我們必須謹記從青鳥行動學習到,多元與平等的聲音仰賴群眾為彼此捍衛、抵抗,讓今後每一個街頭都是婦女運動,都是性少數運動,都是捍衛多元平等正義的運動,運動中,沒有哪個群體需要「忍」。

文字:余東栩
編輯:戴綺儀⁣
製圖:金在柚⁣

▷參考資料及註釋
傅榆(2019),《我們的青春,在台灣》(Our Youth in Taiwan),117min,台灣。
廖建華(2019),《狂飆一夢》,91min,台灣。https://docs.tfai.org.tw/zh-hant/film/6219
廖建華(2015),《末代叛亂犯》,62min,台灣。https://www.tidf.org.tw/zh-hant/films/5274

註1:2016年時代力量五席委員分別是區域立委林昶佐、黃國昌、洪慈庸,以及不分區立委高潞·以用·巴魕剌、徐永明。
註2:吳沛憶、賴品妤(7/28/2023),台北膠原蛋白 2.0【EP1】仇女言論懟回去?呼叫性平大將軍,https://youtu.be/239kXmD6Jxs?si=4GRkC1_wTDwajnXc&t=107
註3:Chan, J., & Curnow, J. (2017). Taking up space: Men, masculinity, and the student climate movement. RCC Perspectives, (4), 77-86. 台灣案例可參考何明修(2006),〈台灣工會運動中的男子氣概〉,《台灣社會學刊》36:65-108。
註 4:曾嬿芬等人(2004),〈檢視社會學教科書:女性主義的觀點〉,《女學學誌:婦女與性別研究》,17,頁85-157。
註5:Connell, R. W. (1990). A whole new world: Remaking masculinity in the context of the environmental movement. Gender & Society, 4(4), 452-478.

註6:金曄路(2022),〈酷兒的聲音:唱造香港異議空間〉,《文化研究》,35,頁29-48。
註7:何予(5/31/2024),〈台大學生社團聯發「發言守則」 籲共創多元友善抗爭現場〉,政治大學《大學報》,https://reurl.cc/gGA4G7(最後瀏覽日:06/26/2024)。
註8:婦女新知基金會(5/21/2024),521婦女新知發言稿,https://www.awakening.org.tw/news/6052(最後瀏覽日:06/26/2024)。
註9:劉文(5/28/2024),「濟南路 #青鳥行動」,個人instagram發文,https://www.instagram.com/p/C7ittxHPB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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