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公眾訴說島嶼殖民史的跨領域觀點與方法:《在聖堂裡的一場演出》
《在聖堂裡的一場演出》是圍繞清大人類所考古團隊與跨國學者合作的,位於基隆和平島「聖薩爾瓦多城暨諸聖堂發掘計畫」的一部紀錄片,片中使用了多種的創作媒介來介紹考古學這個擁有多重方法的領域,是非常好看的紀錄片,現在去「公視+」就能免費收看!(大推 紀錄觀點)連結我放在留言區。觀影過程我有蠻多感觸與體悟的,於是就寫了這麼一篇界在影評、觀後感的心得。
▍公共考古學的全新媒介:科普文、紀錄片與其他
我覺得本片最吸睛的地方就是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公共考古學紀錄片,我覺得考古學的核心關懷與當代的很多方法都有在片中呈現並告訴觀眾「就算我們開場是一群考古學者在挖骨頭,但考古學不是只在挖骨頭!」(要有這麼完整的墓葬真的是中頭獎,我的第一個心得就是「哇這個遺留也太完整了吧!」)
像是本片就有介紹到科技考古學、體質人類學這些比較少人注意到的人類學方法,像是利用建築學方法推測遺址位置、用測繪學方法勾勒諸聖堂遺構、用成分分析法推敲文物的化學成分以了解產地等。同時,體質人類學對於人骨的病理學分析,也能讓我們更精準推測人骨遺留的族屬背後反映出的殖民史:原住民在脊椎、膝蓋等地方可能較容易有受傷的痕跡,因為必須划船或是協助搬運貨物。
另外,透過3D建模的方式我們除了能夠讓影像檔案成為日後研究者的資料之外,也能當作公共考古學的媒介,成為呈現在公眾面前的展品與創作素材。本片許多旁白是由紀錄片導演與剪輯師之間的對談剪接而來,紀錄片導演說給剪輯師聽,而觀眾就像剪輯師一樣一起進入紀錄片的創作中。本片另外一個亮點是紀錄片導演邀請了音樂家在遺址上進行演奏,音樂製作人與考古學家解說創作理念的影像被紀錄片導演捕捉,三者共同成為各自但又一體的考古學知識公共化的媒介。
不過很有趣的是,影像也捕捉到了跨領域之間共同創作的尷尬與困惑。當音樂製作人在解釋不同演奏家的樂器選擇與創作時,考古學者歪著頭扶著下巴微皺眉點頭的畫面被記錄了下來。而透過紀錄片拍攝宛若身歷其境的我,當下也是充滿困惑。在西班牙殖民者教堂的遺構上面,演出一個以《熱蘭遮日記》為樂譜發想,混入德國考古學者在德國發現的骨長笛與日本人類學者在台灣錄下的第一段原住民族人的歷史演唱,再加上道明會的聖歌、噶瑪蘭族相關音檔,以及在考古發掘時發掘者敲打到鐵屑、一旁繞境的聲音,這樣的跨時空跨地域跨歷史的蒙太奇手法我自己是沒有太多慧根,也不禁在想「這樣觀眾得到的是怎麼樣的歷史感受?」
正因為藝術的創作擁有多重的詮釋可能,因此藝術有各種不同方式走入我們的生活中。考古學也一直都仰賴跨領域學者合作進行知識生產(文化人類學、地質學、生物學等),在知識公共化上考古學者也不斷進行嘗試,除了品質一直都很好而且個人非常推薦的 臺大考古—考古學實踐在臺灣之外,許多博物館、遺址發掘現場也不斷利用文字、圖片與影像試圖將知識公眾化。因此,我也期待更多藝術創作者持續一同加入,可以是與考古學者共作的一齣在遺址上的戲劇,或是一場有演奏家有考古學者有行為藝術創作者的一場跨領域演出。紀錄片中的音樂會似乎沒有記錄到圍觀的和平島民眾,不過我相信如果有這麼一場演出在我生活空間的附近,我絕對會擠到第一排觀賞。
▍由下而上的島嶼殖民史:看見連結與各自發展
殖民絕對是暴力,但是殖民體制內部也絕非同質,殖民者之間、殖民地之間也會因為殖民體制而在歷史上彼此連結。像紀錄片導演就因為和平島遺址的鹿皮物質遺留,重新勾連起1643年在湄公河上的柬荷戰爭,荷蘭與西班牙殖民者看到的,是台灣與柬埔寨盛產的鹿皮,以及日本武士服製作時對於鹿皮品質要求而來的商機。因為鹿皮,我們被捲入了更大的大航海時代史中,有供給者、中間商人與需求者,有殖民者與被殖民者。
考古學作為一個研究過去人類生活文化的學科,透過物質遺留拼湊出那些屬於日常的、那些沒有被寫入歷史(不只是文字出現的有無,文字到底紀錄了誰也充滿政治性)的過去人群生活。最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在諸多墓葬中,那個葬姿與大家最不一樣、墓葬位置也與大家不一樣的人骨遺留。考古學者透過他的葬姿(雙腿被反摺包裹)與陪葬品(玉玦、玻璃珠手環)推測這應該不是和一旁推測是西班牙殖民官員與神職人員同個族屬,而更可能是當時生活在島上的原住民(馬賽人)。
這樣的一個小故事開啟了我們對於多重殖民島嶼歷史的全新認識,至少有以下三個:首先,它讓我們發現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關係其實遠超過於單純的壓迫與臣服。這位原住民族人是誰?他為什麼能夠葬在諸聖堂中?他在殖民史洪流中能夠告訴我們什麼更複雜的殖民關係?我自己就充滿好奇。其次,考古學者透過文獻了解當時來這裡的殖民官雖然看似很大,但他可能在殖民母國的地位沒有想像中高。因此,那些被派遣來的官員與被殖民者之間的關係可能如何發展?我們能夠從遺留做多少詮釋與全新認識?最後,清大人類所碩士班學姐也提到馬賽人生活遺留的發現,其實能夠打破過去我們對於原住民多靠農業、狩獵或是漁業維生的想法,而能看到大航海時代以貿易維生的原住民族群。
紀錄片導演除了去柬埔寨拍攝之外,也到了馬六甲,邀請馬來巫師念誦當時火爆炸毀城牆的紀錄。我覺得另一個吸睛的點是馬來巫師的禱詞,他除了將人與非人(動物)連結在一起之外,巫師對於當代馬來信仰的著墨也能從禱詞中發現。台灣與馬六甲在大航海時代緊緊相連,但是到了當代馬來巫師讚頌著真主阿拉的同時,也象徵著後殖民島嶼之間至少就信仰上走出各有特色的道路。
最後我想把我前面提到的「剪輯師」腳色再多加討論,紀錄片導演與剪輯師解釋殖民地的古代與當代,我覺得這個手法相當不錯。單純就手法上能夠讓那些實在無法透過紀錄片影像與聲音創作傳達的知識,能夠有一個口頭直接教學的理解機會。但更令我著迷的是背後可能的隱喻,我觀影時一直在想「為什麼是剪輯師?」後來發現雖然當代對於歷史的理解已經不是單一條直線,但無論如何多重的歷史知識片段在我們腦中勢必會被剪成一部個人理解版本的台灣史。
威權時期的歷史教育嘗試讓大家腦中的影片是一樣的,到了當代的歷史教育納入了多重的觀點,以素養為導向,從文字記錄的歷史到非文字歷史(考古學知識、嗅覺史、聲音史)與史前史,希望的就是我們能夠成為一個有素養的剪輯師,透過不同觀點與資料的學習剪輯出屬於自己對於島嶼歷史的理解。我們就是歷史的剪輯師。
▍一些體悟:跨領域的方法始終都帶有各自學科的關懷特色
臧振華老師在紀錄片中說道:「當然不管所有的合作,與自然科學的合作,歸根究柢還是要回歸到考古學。它必須要做非常詳細的觀察紀錄,然後要去了解每一個東西彼此之間的脈絡關係。」為的是什麼?就是更全面地了解過去人類的社會文化。
這是為什麼我雖然很常抱怨考古學很無聊(我人類學學位裡,考古學的學分只有其實也不少的必修課學分),但我仍然很享受聽講的原因(有貝的考概和柔君的台灣考古學都很讚)。因為我知道雖然這些方法真的是有夠難而且我可能真的學不來,但是這都是幫助我們更全面理解一個文化的珍貴資訊,沒有了物質文化研究或是考古學的文化人類學,其實永遠就是缺了一大角。
到當代我們也能看到考古學方法與文化人類學田野方法結合,一同成為理解當代社會文化的重要工具。首推就是Jason de Leon的《敞墳之地:移民路上的生與死》,他的博士學位是很考古學的題目,但有了這樣的多重方法,他的研究不僅可以超越同期許多研究,更能彌補很多田野倫理的限制(例如作者就有說很多非法越境移民研究者會遵循傳統田野方法「共做」的精神,選擇跟著某個報導人一起非法越境並紀錄資料,但這反而會影響到報導人是否能夠成功越境,以及被逮後罪責的不均等),而能把不同的資料增補進來。
社會學的不同方法也是如此,仲恩老師在論文寫作課一直叫大家不要限制自己的研究方法,為的就是讓一個我們感到好奇的研究主題,能夠有更多管道獲取資料,讓我們對想了解的現象有全面的理解。但是,人類學與社會學除了方法上的多元之外,也一直都有沒有明說但能夠意會到的下而上精神(人類學田野工作者還很在乎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倫理關係),這些是無論領域與方法跨了多少個,都能夠被偵測出來的學科傳統精神,也是不同學科各自閃耀之處。
雖然我真的沒有針對考古學方法有更深入的學習,計量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也不是我最擅長的,但看完這部片後我也希望提醒自己學術工作仍有一個「歸根究柢」當開頭的句子,歸根究柢我還是有一個持續感到好奇的社會現象主題,而我歸根究柢仍有對於研究與詮釋這些現象的核心立場與想法。意識到這件事是好事,能夠讓自己學著用不同的方法回答某部分的問題,無論是考古學物質文化研究還是計量社會學方法,如果這能夠讓我的回答更加完整,甚至能突破一些單一研究方法的限制,那我就有非學會不可的學習動力了。